故事的結局是,一對愛人,其中一方死了。
悲劇愛情故事時常這般安排,賺人熱淚的故事,因為這樣的結局而發生情節起伏。
但是一對愛人,總是有人會先死,也總是有人得先死。
空白筆記本躺在世勛前方,他轉動手中的筆,看著在客廳穿著連帽外套的燦烈哥與邊伯哥討論下一次演出的事情──若是屬於朴燦烈與邊伯賢的故事,他們會在大紅大紫之際,主唱邊伯賢被狂熱粉絲傷害,然後朴燦烈選擇捐出自己的心臟以及其他器官,讓邊伯賢重新回到舞台上。
世勛注視笑得很燦爛開心毫無節制的哥哥們,想著那樣激情故事充滿煽情的橋段,以及被包裝得很美麗的,不得不自私的愛。
他的腦中有著畫面;邊伯賢站在萬人演唱會前,聲音哽噎,唱著朴燦烈最後作給他的慢歌。
舞台下的觀眾流著眼淚,然後畫面轉淡,故事於此結束。
沒人會在意「劇終」之後,邊伯賢再次回到那個只剩下他的家中,重新面對仍然揮之不去的傷痛,選擇墮落或者選擇麻木自己走下去,在越來越明白燦烈不可能回到自己身邊──或者說,從未離開──也許找尋新的對象,也許就這麼獨身下去。
最後邊伯賢會再次面臨死亡,於是一對愛人的兩方都死去了。
真實的人生是邊伯賢又多活了二十、三十年,或者更久,在老年時候也許身邊都是他愛的人愛他的人,也許只有一個人躺在床上,電影裡會出現的燦烈的靈魂出現在床邊,現實中只是黑暗一片,真實人生不美,所以沒有人會選擇真實人生的真實劇終。
金俊勉與都暻秀呢?
他們可以長長久久維持愛戀走下去嗎?或者終會互相猜忌,營養師無法繼續接受自己的戀人為了在螢光幕前的光鮮亮麗的人們付出時間精力以及那些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愛、那些絕食的偏食的厭食的最讓都暻秀討厭的,卻是他最愛的金俊勉手上最疼惜的最憐愛的最寶貝的──於是一點一滴地,在原為養分的食物裡,加入了名為愛的毒藥。
世勛腦海中又有了畫面:都暻秀會哭著對金俊勉說,他對他的愛,在漫長的歲月裡,先是化為食物制約了年長幾歲的哥哥,後來他忍受不了只是約束,最終下了毒手--而金俊勉會只是苦笑,說他早就知道了,但是由著都暻秀的愛,他依舊全吃了下去,任得那些毒進入血液流遍全身成為血肉的一部份後再滲入骨髓之中,因為這是暻秀的愛,所以即使疼痛,他也會接受。
看起來十分接近的兩人中間其實有著最深的鴻溝,直到最後,都暻秀與金俊勉還是無法互相瞭解對方的愛,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對方──再或許更出人意外地,是身為營養師的暻秀哥先得到了無法被醫治的病,再怎麼哭鬧不捨,俊勉哥總是得要送他離開──生老病死,總是要選一條路讓故事看起來有看頭。
那麼他似乎選擇了一條非常有看頭的路。
客廳裡嘻笑的哥哥們放低了音量,吳世勛聽見腳步聲,但是沒有回頭。
被人從身後抱住,溫暖但比一般人略低的體溫,他湊上對方的臉頰,忍住落淚的衝動,親吻。
「餓了嗎?」他問。
「不餓。」
「還是得吃──暻秀哥做了你喜歡的東西。」抱著吳世勛的金鐘仁被拉到了桌子旁邊坐下,只抬頭看著朴燦烈順著吳世勛的話,把都暻秀做的粥放在他的面前,欲伸手拿取桌上的碗時,碗已經到了吳世勛的手裡。
世勛用湯匙挖了一口,吹溫後,往他遞來。
他還不太習慣被人以如此強勢的方式溫柔對待,盯著世勛,甚至轉頭看了一下復歸討論的哥哥們,最後還是將頭湊近世勛的手,將湯匙上的食物吃進嘴裡。
發出想要自己吃飯的聲音是沒有用的,在吳世勛與他的哥哥們發現讓他自己吃飯就是吃得很慢而且吃不完的那一刻起,他再也沒有單獨吃飯過,當然不是每個哥哥都會像世勛一樣用湯匙餵他──興起玩心時,所有的人都把他當成小孩子一樣寵愛,這點也讓他不甚習慣──不過每一個人都會在他吃飯時,坐在他的旁邊,裝作只是現在的自己沒有任何行程,與他閒聊。
我並不是小孩子,不需要這樣被照顧。
類似這樣的發言得到以下的回應:
「鐘仁跟世勛同一年出生,所以就是小孩。」金鐘仁不止一次懷疑他在金俊勉心中的年紀是否永遠都是十二歲,但他沒有問,俊勉哥的微笑向來很難讓人反駁質疑。
「……不是小孩子但是是病人,好吃嗎?好吃就好。」誰能贏過現職營養師?特別這個營養師是從他住院時就照顧著他、對他的體況瞭若執掌的營養師。
「沒有照顧你啊,我只是想坐在這裡看這本書──話說回來,偶爾讓哥哥照顧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沒有弟弟,一直很羨慕邊伯有弟弟可以照顧!」
「唉唷照顧什麼不重要啦,哥哥說個笑話給你聽──鐘仁你不太笑耶。」
「哈哈哈哈哈,你不覺得世勛以前很笨很好笑嗎?」
「所以這邊要轉音──鐘仁啊不要停下你的湯匙。」
「鐘仁啊快點吃一吃,哥唱歌給你聽!」
……燦烈哥與伯賢哥的理由千變萬化,唯一相同的就是愉快的笑聲以及千變萬化的理由。
金鐘仁每一天都在量自己的脈搏,每一天都納悶自己的心臟為什麼不會因此而加快速度。
他很幸福很愉快,但是他的心臟還是一樣慢,他依舊無法順利地抵抗朝他襲來的睡意。
他很想去聽燦烈哥與伯賢哥的樂團演出,很想要重新復出與俊勉哥一同工作,很想要在吃完飯後與暻秀哥一起洗碗,然而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逐漸衰弱,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只有與世勛一同跳舞這件事情,除非他的身體狀況真的無法下床,不然每一天、世勛會在他清醒的短暫時間內,暫停手上的工作,抱著他,在房間內、在他的耳邊哼著歌,轉著一個又一個的圈。
世勛說過他們要跳一輩子的舞。
在吳世勛成年的那一天,他讓燦烈替他買了一瓶酒,兩個人,坐在便利商店前。
「哥,我跟鐘仁說要跳舞一輩子。」
「求婚?」
「但是假設,一輩子只剩下三十天」「那就三十天每天都與他共舞吧!」
「燦烈哥,」世勛捏扁啤酒罐,「你好樂觀。」
「不是樂觀,」燦烈把手中的啤酒遞給世勛,打開手中的碳酸飲料,「只是不能處於悲傷中,就算無奈,也要把握僅剩的時間。」
「若是邊伯哥發生這樣的情況呢?」
「那我會每天都寫歌讓他唱。」
「然後?」
「全部錄起來!」
燦烈注視世勛,「這樣,我一生剩下的時間,也還是每天都會與他一起練唱。」
「──哥,你真的很堅強。」
「不是堅強,就算心痛,我還是想讓邊伯做他喜歡做的事情,這是自私,不是堅強。」
「就算心痛,我還是自私地請他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裡,留下陪伴我人生的東西──」
「世勛,哥一點都不堅強,是一個又自私又無法沒有邊伯賢而活的人。」
那麼他吳世勛也不是個堅強的人,也只是個自私又想要在自己生命裡留下只與金鐘仁的記憶。
因此他也,仿效燦烈的自私,每天陪鐘仁跳舞、每天讓鐘仁陪他跳舞──
在病房裡、在醫院的屋頂、在中庭、在所有可以與金鐘仁一同散步到的地方,他們共舞。
或許是讓喜歡跳舞的鐘仁每天與他共舞,三十天逐漸延長變成了六十天,又從六十天延長至一百天,而後,接受多年治療的鐘仁選擇服用新藥,他的心跳不再漸慢,漸趨穩定,雖仍不能過著一般人的正常生活,但是醫生看他的身體狀況穩定,讓他出院。
他們家與醫院距離不遠,俊勉哥與他又本為舊識,邊伯哥對於多一個人吃飯沒有太大意見,燦烈哥則早就希望可以多一些人熱鬧他們那兩層樓的家──即使這不是朴燦烈家──諸多意見全數贊同,金鐘仁便搬到吳世勛家與他及他的哥哥們同住。
高中畢業之後,吳世勛在金俊勉的介紹下,開始嘗試寫電視劇本。
他很有天分。
隨著接下的案子越來越多,工作時間越來很長,但是在家工作,工時長對他不成壓力。
金鐘仁問過他不再升學的理由是否是為了在家照顧他,他回答說喜歡寫作劇本,在他與俊勉哥的討論下,他暫且沒有升學的必要也不想去面對那些壓力,更何況,現在能夠得到這些工作機會,有很大部分是靠著俊勉哥的人脈,若他選擇升學,他不知道未來還有沒有這麼好的機會。
比起升學,早點投入社會工作證明自己能夠賺錢,他覺得那對他比較重要。
吳世勛知道金鐘仁並沒有完全相信他的說法,畢竟鐘仁始終是他選擇在家工作的原因之一。
每一個晚上他看著金鐘仁入睡,每一個早晨他看著金鐘仁的睡臉起床,每一個下午,他都希望金鐘仁能夠走出房間擁抱他,他們會度過一個悠閒的下午,再看著金鐘仁躺在床上,呼吸緩慢均勻。
他會在那之後走出房門,埋首於工作之中。
不是工作狂也並非交稿日期逼近,他只是不想待在那個房間,聽著鐘仁的呼吸,害怕那個聲音會在某個時刻,停止。
他害怕那樣的寂靜。
但是更害怕那樣的時刻到來時,他不在金鐘仁的附近,而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坐在教室裡,聽著台上的教授講課。
鐘仁很清楚那樣的恐懼。
他在十三歲時出道,十四歲第一場演唱會,十五歲世界巡迴演唱會,十六歲二次巡迴,十七歲第一次發病,十八歲,離開舞台進了醫院。
公司說法是為了學業而暫停演藝事業,早在他十七歲第一次發病時,公司與俊勉哥就曾經針對他的身體進行討論,隔週他換了一位新經紀人,相對的是他的工作量被減半。
養好身體後,以鐘仁你的實力隨時都可以再復出。
這是俊勉哥對他說的話,他沒有懷疑過哥說的話,卻懷疑他的身體是否好得了。
住進醫院後他發現自己並不眷戀舞台,不能繼續跳舞當然,他或許得要躺在病床上,看著每天都相同的景色,只能在心中與他的小粉絲道別。
吳世勛以為他與KAI的粉絲一樣,見過一次面後就會被他忘記。
吳世勛以為KAI從來沒有注意到偶爾下課後來找俊勉哥的年幼弟弟,更以為KAI沒有看見他追逐他的目光。
吳世勛以為KAI不明白他只用本名稱呼他的理由。
那是吳世勛以為。
金鐘仁在都暻秀笑著對他說要放十天假的時候就打算逃離醫院。
沒有想像中的簡單,卻也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並不是拔離插在手臂上的點滴、套上保暖的外套就可以順利離開病房,他得運用意志力強迫他的身體走下病床,緊握著手,用痛覺確保他清醒著,然後穿上連帽外套與鞋子,低下頭,躲過那些已經認得他的醫護人員,他逼迫自己步伐穩定地走出醫院大門。
他忘記了外面正在下雨,抬頭看著陰沈只有雨滴落的天空,想起了俊勉哥的家在哪裡。即使只有依稀記憶,金鐘仁打定主意要離開延續他生命的地方,每走一步都亦發寒冷,但是他決定,就算為此昏迷在路旁,也不要再次回到醫院,等待金俊勉每次來看望他時遞給他的那一封信。
信中永遠都在替他打氣,信的最後永遠都沒有署名,信的筆跡圓圓的但是很工整,對他的稱呼永遠都是金鐘仁。
俊勉哥每一次來探望他時都會帶給他一大簍粉絲送給他的東西,但是他在意的永遠都只有混在裡面的這一封信。
沒有署名沒有地址永遠叫他金鐘仁的粉絲信,只告訴他,他的小粉絲永遠、永遠都不會主動靠近他。
他有了機會,換他主動往他靠近,即使徒勞無功。
幸運的是他看到了吳世勛,出乎他意料,吳世勛不但認出與舞台上完全不同的他,朝他走來,用雨傘遮住他頭上的雨,甚至脫下外套將他包住,把他帶回了家。
「你朋友留下來吃飯嗎?」
只問了這麼一句。
「最近都會。」
一句話,他便到了世勛的身邊。
世勛知道他抱著他的那些昏沉日子曾經是他在醫院中以為無法體驗的生活嗎?
知道他最後的告白,他本來以為他不可能聽到嗎?
世勛知道,也不知道。
他問過世勛,為什麼喜歡他。
你是在問迷弟為什麼迷戀偶像嗎?
是,也不是。
因為金鐘仁奪走了我哥哥的關愛,可是,金鐘仁很帥。
金鐘仁很帥?
很帥。
喔──金鐘仁拉長語尾音,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看不到鐘仁的臉,但從肩頭傳來的抖動讓世勛知道他在笑。
吳世勛沒有說真實理由。
即使他可以花一兩萬字完美陳述戲劇中女主角愛上男主角的理由與心境,卻無法完美陳述他看到只比自己大一屆的金鐘仁在雨中跳舞給他的感動。
為了精準敘述那份感動,他鑽研於文字中。
現在他的文字比他的話語更誠實,更精確,更能表達他的感動。
仍然無法完美表達他年幼時烙印在記憶中的畫面。
他相信說出的話與寫出的字有其份量有其靈魂,故從第一次與金鐘仁搭話到現在,他從來都不用對方的藝名稱呼,因為他相信,這樣他接近的,不是舞台上的KAI,而是在雨天裡獨自跳舞的少年。
他想要更接近這個少年,在知道KAI會成為有燦烈哥駐唱的酒吧的特別來賓時,央求邊伯哥帶他去那間酒吧──邊伯賢認識了朴燦烈與他的歌;想要維持對這個少年的關心,都暻秀在替KAI結束固定的營養診療時,對拿著禮物與問候信來給KAI的金俊勉一見鍾情。
金鐘仁的生命或許一開始就與吳世勛有所牽扯。
雖然吳世勛無法改變他緩慢的心跳,現代醫學卻逐漸加快了腳步。
他們又一起生活了一年,金鐘仁在醫生的建議下,換了開發中的新藥。
新藥的效力與過去完全不同,金鐘仁的心跳不再讓他只能維持基本生活,他的心跳數停止下降,開始加快,甚至可以跳舞。
最開心的莫過於金鐘仁,而金俊勉對外三緘其口。
對於吳世勛來說,他與金鐘仁的相處時間並沒有比過去增加多少,重新舞動的金鐘仁每一天都會到頂樓練舞半個小時到一小時;時間不長,但是金鐘仁每天的清醒時間也只比過去多了一到兩個小時。
吳世勛明白,練舞的時間對於金鐘仁是最重要的,既然醫生與他的心臟都允許他那麼做了,那麼他沒有任何理由說不──就算那段時間裡,金鐘仁願意讓所有的哥哥陪伴他,就是不讓吳世勛上頂樓看他跳舞的樣子。
吳世勛抗議、暗示、撒嬌,都無法改變金鐘仁的決定。
「要跟吳世勛一起跳舞的人是金鐘仁。」
「……那在頂樓跳舞的莫非是KAI嗎?」
金鐘仁沒有回答,而吳世勛的哥哥們全數支持金鐘仁的決定。
「世勛啊,學著長大。」俊勉哥你也沒有長大好嗎?
「給對方一點私人時間不是比較好嗎?」暻秀哥向來最會以退為進雖然搬到他們家的暻秀哥留給俊勉哥的私人時間好像越來越少?
「嗯──每個人都會有獨自練習的時候嘛──」邊伯哥你什麼時候獨自練習了?
「偶爾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是不錯嗎?」所以把邊伯哥帶回家見過家人的燦烈哥你對邊伯賢還有不知道的事情?
結論,他直到金鐘仁倒下的那一天,都沒有上頂樓看過金鐘仁獨舞。
發生得很突然,而且時間點非常戲劇性。
在金鐘仁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個早晨,醒來的金鐘仁,走出房門,笑著向大家道早後突然跪倒於地,都暻秀衝上去扶住金鐘仁、金俊勉打電話叫救護車,朴燦烈與邊伯賢則依照都暻秀的只是拿了保暖的被子以及金鐘仁的證件,從頭到尾,金鐘仁的目光都沒有離開站在一旁沒有行動的吳世勛,吳世勛扶著桌子,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那個位子,直到金鐘仁上了救護車,他才在哥哥的扶持下,坐在沙發上,用雙手遮著臉。
之後他沒有再見過清醒的金鐘仁。
世勛沒有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他感到生氣感到沮喪感到無能為力,但是悲傷離他好像還很遙遠,他沒有怪罪醫生與新藥,在鐘仁嘗試新藥後心跳加快,他就覺得那是一種迴光返照。
至少讓鐘仁能夠跳舞的時間並不算太短,世勛沒有仔細算過,但或許接近半年的時間。
金鐘仁是不可能再醒來了,醫生這麼對世勛說,但是以金鐘仁的身體狀況來看,他似乎還願意繼續堅持活下去,求生意志十分強烈,醫生希望身為家屬的他們保持希望。
那時候吳世勛才意識到,金鐘仁在如此年幼歲數出道的理由。
他們是金鐘仁還能被聯絡上的家人。
而鐘仁,不知道能否撐到他其餘的家人來到這裡探望他的那一天。
成為編劇後的世勛面臨他目前人生最戲劇化的抉擇。
「自私的燦烈哥會選擇哪種呢?」下雪了,世勛與燦烈又是坐在便利商店門口前,只是這次兩個人手中都換成了熱飲。
「……我居然是自私代表……果真是孽緣。」
「呵呵,好像每一次都找哥說這種事。」
「因為是自私代表,當然是希望鐘仁繼續活下去。」孽緣就是不用說破,對方也知道你在說什麼。
「即使心臟殘破不已?」
「但是他還活著。」
「即使只靠著求生意志活著?」
「即使那個求生意志只是在夢中不停夢見你。」
「好浪漫。」
「是自私。」
「那麼不自私的想法呢?」
「你也很清楚吧?」
「……我也很自私。」說不出口不自私的想法──希望他清醒,再次與自己共舞;希望他活下去,就算只用殘破的心臟、活在睡眠裡──這些自私的想法,揮之不去,世勛自然明白不自私的想法為何,但他又自私地想,那是他預設的鐘仁的立場,也許現在的鐘仁,真的只想為了他活下去。
當然是只為了他活下去,再撐過了兩週後,世勛已經很確定鐘仁不會再醒來,而他無法接受讓鐘仁這樣活著──他害怕,也許某個他在家趕著編寫即將截稿的劇本的下午、也許某個他外出去電視台討論劇情的上午、也許某個需要交際應酬的夜晚,鐘仁雖然沒有放棄,身體卻已經枯竭,在世勛不知道的時候,鐘仁的生命消失於睡眠之中。
他的恐懼、鐘仁的恐懼。
「哥,告訴我,對我說,『世勛,他撐得夠久了……』」掙扎到最後,無法下決定的他坐在病房內一整天,看見走入病房的暻秀時,他抓著對方,哀求著,希望聽到他想聽的話。
「世勛……」暻秀欲言又止。
「拜託!」
「世勛,鐘仁撐不下去了,你得放他走了……我是來轉達這件事的。」
他誤會了,原來是他綁著金鐘仁。
……一直都是他綁著金鐘仁,只是他說服了自己,那是金鐘仁也希望的。
世勛坐在病床旁,握住鐘仁的手,額頭靠著鐘仁的臉頰。
他的聲音很輕,只在鐘仁的耳邊說,金鐘仁,鐘仁──夠了,謝謝你,真的夠了,這世界上我最喜歡你,但是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只喜歡你一個人,會嘗試去喜歡別的人,會把你之外的空間嘗試讓給其他人,鐘仁,金鐘仁,我喜歡你。
最後,悲劇愛情故事的最後,總是有一方得要先行離去。
葬禮上他沒有哭。
回家後他也沒有哭。
他沒怎麼整理鐘仁的東西,但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他怕哥哥看了難過,一樣樣地收了起來。
他還是沒有哭。
拿衣服時發現穿到了鐘仁的衣服,他脫了下來、摺好,放回衣櫃,沒有哭。
打開帽子櫃時看見鐘仁上樓練舞時總帶著的帽子,他關上櫥櫃,沒有哭。
鐘仁的書、鐘仁的CD、鐘仁的字、鐘仁的相片,他收了起來,沒有哭。
連自己都感到納悶,他的眼淚呢?
去了哪裡?
然後他收到了鐘仁留給他的東西,在金鐘仁生日前寄出,但他不明白為什麼現在才到他手中。
後來明白了,是放在車站的寄物櫃裡,寄物時間過了之後,本來應該丟掉的,但是金鐘仁似乎附上了郵資以及少許酬謝費用請對方寄出,小小的包裹,裡面是一頂鴨舌帽,以及一支隨身碟。
風聲、大臉、近距離,調整距離,吳世勛在電腦螢幕上看到金鐘仁自拍的臉。
『嗯,如果這東西現在在你手裡,那表示我已經不在你身邊了。』
突兀的開場,背景是他家頂樓,鏡頭裡的金鐘仁笑得有點靦腆。
『我不太擅長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特別是用言語表達。』早就知道了。
『這是請哥哥們幫我錄製,但是是我剪接的,請不要生哥哥們的氣,世勛,他們──他們並不知道我覺得自己活不長這件事。』
『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很多很多話──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一直注意著你。』
『謝謝你寫給我的信,即使都沒有署名。』
『謝謝你替我撐傘,不管是第一次還是後來發現我的那一次。』
『謝謝你把你的家人分享給我,這對我意義重大。』
『謝謝你一直抱著我、聽我的心跳。』
『謝謝你不曾上頂樓。』鐘仁的聲音有點哽咽。
『……謝謝你沒有戳破我即將死去的事實。』
『跟你跳舞的時間是我最幸福的時間,世勛,』
『我最喜歡你,也很自私地希望你最喜歡我,但是,最喜歡就好了,以後,還要去喜歡其他人。』
鐘仁的眼神往旁邊移動,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過臉頰,風吹動鐘仁的瀏海,臉上的笑容很美。
『我沒有辦法送你任何足以證明我存在你生命的東西,所以拜託了哥哥們──』
『世勛,你知道我不會唱歌,所以背景音樂是伯賢哥唱的,你不會介意吧?』
『你問過我在頂樓跳舞的人是誰,不是KAI,也不是與你共舞的生病的金鐘仁,』
『是只屬於吳世勛的金鐘仁。』
先是慢歌,燦烈式的情歌,完全凸顯主唱聲音、接近清唱的曲子,邊伯的歌聲低沈,帶著沙啞。
配合音樂,一支獨舞,但也不是獨舞。
就算再眼殘也認得出來,金鐘仁手上抱著的白色西裝外套,是他的。
是他成為編劇後,第一次要出席半正式場合的聚餐時,金鐘仁買給他的。
短暫的逛街,但是金鐘仁很執著,他們花了一週,每一天的下午都外出幾個小時,挑中了這一件。
螢幕中,金鐘仁配合節拍,抱著吳世勛的外套,跳舞。
那是一支獨舞,但也不是獨舞。
一氣呵成的拍攝,背後是未知的練習時間。
這是只屬於吳世勛的金鐘仁,因為不擅言詞而用這種方式對他獨訴情衷的金鐘仁。
不是KAI,不是與他共舞的、生病的金鐘仁。
是不思考這世界上其他事物,只想著他的金鐘仁──
世勛還是沒有哭。
影片結束後他才察覺,情緒一片荒蕪,內心乾涸,他的一切原來被金鐘仁帶走了。
他把白色西裝外套從衣櫃裡拿出,又抓出了鐘仁常穿的連帽外套,抱在懷裡,坐回電腦桌前,蜷成一團後,按下Replay。
發現連日不出房門的吳世勛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時,朴燦烈與邊伯賢都被他的憔悴身影嚇了一跳。
趕在他們關心他之前,世勛開了口。
「哥,」世勛的聲音很低、很乾,「你們拍攝的母帶都還留著嗎?」
他又花了三日,把那些影片片段,全數看過。
發呆的金鐘仁、獨自一人時唸著他名字的金鐘仁、無數次練習獨舞的金鐘仁、被哥哥開玩笑卻只是疑惑的金鐘仁、睡著的金鐘仁,那些被他的哥哥們拍攝下來的金鐘仁,以及金鐘仁拍攝的,沒有被剪輯進去的,他的哥哥們。
『暻秀啊,有可以補充體力的東西嗎?』
『……這次又是誰?哪個藝人需要金俊勉的專用打氣便當或者精力湯?』
『嗯?』影片中金俊勉一臉疑惑,看著發問的都暻秀,『鐘仁最近不是在錄跳舞的影片──』『原來是煮給鐘仁吃的啊……』
『什麼?』
『沒有。』
螢幕中金俊勉的表情逐漸從疑惑轉為微笑地注視著都暻秀,『暻秀,哥最愛你了。』
鏡頭晃動,金俊勉的發言不只讓聽到告白的都暻秀、偷拍的金鐘仁就連坐在螢幕前的吳世勛都驚愕,吳世勛甚至可以想見,邊伯賢與朴燦烈若是看到這一段,也會出現驚愕的表情──還伴隨大笑。
『暻秀啊,我愛你,』金俊勉趴在桌子上,伸長手握住都暻秀的手,『就算你什麼都不為我做,也愛你。』
都暻秀起身離開餐廳,走到廚房,出來時拿了一鍋湯。
『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做補充體力的湯了。』『好。』
『也是我最後一次下班後來你家幫你做晚餐。』『好啊,那我明天接你下班後你想去哪裡?』
『明天也是你最後一次來我家。』『……嗯,好啊,』『你明天要幫我搬家,我要住進來。』
都暻秀單手托著下巴,片面宣告。
『我想要成為金俊勉生命的一部份。』
『好啊。』
畫面被關掉,再開。
『要是我留了這樣的影片給你,你看完就把它給丟了。』
坐在客廳與燦烈哥討論錄影帶背景音樂的邊伯哥冷不防丟來這麼一句時,換來燦烈哥一臉震撼與疑惑。
『不要留著我的影子活著,燦烈。』邊伯哥沒有抬頭,語氣堅定。
『可是你不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一部份。』
『你已經成為我的心臟,沒有人可以捨棄心臟活下去』『但是這個世界有更多人需要朴燦烈成為他們的心臟,即使那裡面沒有邊伯賢』『但是我的心臟裡面一定要有邊伯賢。』
沈默。
『我的心臟裡面一定會有邊伯賢。』
『不累嗎?不會痛嗎?』
『會累會痛才能夠真正享受只有我的心臟裡存有邊伯賢的人生。』
邊伯賢沒有說話,只是雙眼直盯朴燦烈。
『……邊伯啊,我想帶你回家見我爸媽跟我姊姊。』
『認真的,他們明天回國,明天跟我一起回家。』
世勛看著鏡頭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他明白金鐘仁在哭。
悲劇愛情故事的結局,時常是一對情人中,一方先行離去。
離去是指分手或者死亡?
不一定,要看劇情需要,有時候也會看編劇功力,有些人可以把分手這件事情寫得比死亡還令觀眾痛心。
就算離去了,過去記憶中的美好記憶也跟著離去了嗎?
如果結局是死亡的話,就是因為沒有離去所以才折騰生者不是嗎?
是嗎?如果世勛你先我而去的話,我會很慶幸遇過你,跟你一起生活。
為什麼?我想我這個人並不美好。
因為吳世勛的習慣以及喜好,在與我一同生活的日子裡,已經成為我的一部份了。
所以?
所以就算我又遇到了另一個與吳世勛完全不同的人,對方也會從我身上,看見吳世勛──
金鐘仁,你怎麼連哭都沒有聲音?
影片中哥哥們仍舊閒談,吳世勛用雙手掩住臉龐,放聲大哭。
因為你會替我哭。
吳世勛彷彿聽見金鐘仁用含有笑意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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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議的字數統計,這一篇也九千多字。
(想想我九千多字寫這麼久就覺得我最近具現化的能力真的越來越低--
後面放著現實梗的歪歪世界(開勛)文,會被罵太跳Tone嗎^Q^/?
轉電視轉到了未成年不能看的頻道。
「這啥?」吳世勛的問句讓金鐘仁的視線從雜誌移到電視,螢幕裡一名女性,全裸,呻吟。
「鎖碼頻道。」
「我當然知道這是鎖碼頻道,我問的是為什麼我們宿舍會有這個頻道?」老么提高聲線抱怨。
「可能經紀人哥要看吧。」
金鐘仁再次埋頭於雜誌上--本週魔羯座的運勢,五顆星,桃花運旺盛的一週,可望遇到意料外的對象告白--是原本喜歡燦烈哥的Fans會說喜歡自己嗎?還是邊伯哥暻秀哥SUHO哥的--?金鐘仁歪頭想。
不知不覺,他被姊姊影響得也會看雜誌的星座運勢。
「黑鐘你在看啥……星座運勢?」吳世勛湊頭過來,發現他看的東西勾不起自己的興趣,轉頭回去切換頻道。
「--誒,黑鐘,」他聽見世勛叫他,但是無法也不想中斷閱讀,讀完雜誌內文後抬頭,發現世勛從剛才就一直注視著他,完全無視他的刻意忽視,「你看這種東西都不會有一般青少年的慾望嗎?」
什麼東西?轉頭看電視才發現世勛又轉回了鎖碼頻道,金鐘仁盯著螢幕,螢幕上男女肉體交纏,喘息呻吟。
這種片子的特色,男的很醜,女的嘛--也許胸部很大但臉真的不怎麼樣,再加上沒什麼劇情,就算純為發洩用,也勾不起什麼太大的慾望。
「……很吵,」鐘仁皺眉,「有慾望的時候就跳舞把體力用光啊……」實話,所有體力都用在跳舞上了,實在沒有時間去想那些世勛問的青少年慾望。
吳世勛切換了頻道,電視裡面變成嬉笑怒罵的綜藝節目,又過了兩個廣告,鐘仁抬頭才發現世勛根本沒有看電視,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一直盯著自己,觀察。
「就算很累也還是會有慾望的好嘛。」世勛說。
「好。」一語帶過,不想多談。
下一刻吳世勛挨近金鐘仁,「黑鐘你明明跟我差不多大,但為什麼只有我會一直對你產生慾望?」
「只有?」吳世勛看著金鐘仁歪頭反問。
「不是嗎?」剛剛不是有人說自己有慾望的時候就跳舞把體力用光?才這麼想,就看到金鐘仁傾身湊近他,很近很近,近到金鐘仁的眼睫毛在吳世勛的眼中變成一片模糊。
嘴唇接觸,只是接觸,金鐘仁向後退了一些,「這樣滿足嗎?」
這算什麼?安慰嗎?還是友好表現的問好?還是把他當成小朋友一樣親親兩下?
「不滿足吧?」一團混亂思緒中,他聽見金鐘仁的問句。
「不滿足的話下次就不要再說什麼青少年的慾望了,你根本處理不來。」金鐘仁起身離開沙發。
「黑鐘……哥,你要去哪?」
「跳舞。」關上房間門前,金鐘仁回答了他的問題。
「……然後呢?」
「什麼然後?」吳世勛看著一臉興奮的邊伯賢,不懂他那句然後呢是在問什麼事情的後續。
「然後鐘仁就真的出門跳舞喔?」
「哥你什麼時候看過黑鐘說話不算話?」
「然後呢?」
「什麼然後?」
「世勛你下次要挑戰什麼?」
挑戰什麼?在客廳接吻嗎?還是什麼?
「下一次我也可以幫你支開俊勉哥暻秀跟燦烈,你下一次要挑戰什麼?」
……他是不是找錯盟友了?好像一開始就不應該找一個拿他當實驗品的哥哥來幫他的忙……
「哥,你興致怎麼這麼高昂?」
「喔,」邊伯賢頭也沒回,「因為我跟鐘仁打賭,看我們兩個人誰的進展會比較快!」
吳世勛發現,他不敢回問,那個進展是什麼進展。
至少短時間內,不敢再問金鐘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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